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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香·蜕】同归(短篇小说)

2022-04-19 11:22:09 来源:山海文学 点击:15

当五月和五月爸爸从我车头前走过,我恍惚又一次面临了我憧憬过的那个完美世界。与此同时,一阵轻轻地战栗经过全身,不是怠速中的发动机传递过来的震颤,一辆中档家用轿车的引擎不可能输出如此悠远的触动。

五月没有穿我记忆中的校服,我没能立刻从街面上密密麻麻的人群中认出成年装束的她。我先认出的是五月爸爸,大概因为中年男人的容貌变化不如一个女人在某一时期的美丽蜕变来得那么脱胎换骨。紧接着是一个惊讶——他也会老!尽管他看上去仍比实际年龄要小很多。

他们各自推了一辆自行车,还是以前的那两辆。这么多年过去了,它们跟它们的主人一样,没有蒙上多少时间的尘土,依旧熠熠生辉。

父女俩从不远处的人丛中出现,向我走来,经过眼前,相互聊着什么,脸上是我熟悉的平和,还有笑意。他们没有觉察,咫尺之遥的一块挡风玻璃后面,有一双眼睛在追随他们,仰视他们。

五月是我的小学同学,一年级到三年级我俩同桌,初中也在一所学校。她家原先住的地方和我父母开店的小商品城仅一街之隔。

多少从前的晨曦里,我仰头在那幢楼下尖声呼唤:五——月——

来啦——她咚咚咚跑下来,在朝阳里带着毛绒绒的柔软和温暖。

她是一个把笑容长在脸上的小女孩,而她最开心的时候也不过是双颊上的红晕更鲜艳一些而已。我们一起向学校走去的路上,很多人会停下脚步望过来,确切地说是看她,他们为大清早看见了天使而心情愉悦。

我能和五月并肩公用一张课桌是由于我父母每年向学校缴了两万元赞助费。这个城市里的人叫我们外地人。五月和班级里的大部分同学是本地人,他们读书不用钱。

起先,我以为自己和五月、和本地的小孩也就这点差别,后来慢慢发现,他们和我的差别还有很多,还有很大。

最早让我知道这些差别的人是五月爸爸。

五月的爸爸是个完全不一样的爸爸。当然,这个结论是以我爸爸参照对比得出的。他长相年轻,衣着整洁,态度温和,五月甜美的酒窝是从他脸上遗传的。

“你是我家五月的同桌吧?”

我至今记得五月的爸爸第一次和我说话的样子。他哈下腰,把脸降低到和我差不多的高度。在他之前还从来没有一个大人用这么正式的语气跟我说话,他认认真真的劲头吓到了我。我毫无退路地靠在路边的一棵树上,不知所措,呆若木鸡地望向一旁的新朋友。五月歪着头冲我抿嘴笑,笑容是一种鼓励。于是我也笑了,目光盯着脚尖羞怯地点头。对我来说做到这样已经非常不错了,尽管只能算是勉强地完成了一次街头社交。

以后,五月的爸爸遇到我都会主动招呼,弄得我常像一只被抛来的骨头惊到的小狗,惶惶不安,难以躲避。一天,我终于鼓足勇气用一声“叔叔好”替换了千篇一律的傻笑。老师在课堂上教过的礼貌用语应用到实际中是那么的不容易。

我羡慕五月对谁都可以大大方方地说话,她也羞涩,可恰到好处,不影响礼貌,反倒更讨人欢喜,不像我的木讷胆小,一副没见过世面的小家子样。撇开她另外更多的数都数不清的优点,光是这一个方面我就觉得,要学做个本地小孩真是太难了!

“叔叔”只是我对五月的爸爸的短暂称呼,不久后我就改叫他“五月爸爸”。这样叫似乎更符合某种微妙的心境,而且极为顺口。多年后我才体会到五——月——爸——爸——四个字里包含了多少闪闪烁烁的依恋。

有一次我说话太急,脱口而出直接叫了他“爸爸”。五月也听见了,他们一起笑了,特别是五月,咯咯地笑出了声。我窘得恨不得拿脑袋去撞什么坚硬的东西,这次口误让我一个多星期都无颜面对他俩。就算过去了很久很久,每次想起这件事情我仍旧会懊丧地跺一下脚或发出一声怪叫。

沿着我成年后的思路已经很难重返往事的原址,那是一个男孩隐秘的心机,它藏在一潭清水的最深处,随着时间还会越潜越深。

我总是遇上五月爸爸,记忆里五月除了在学校就是和她爸在一起。每次跨出校门,他准在对面朝我们招手。我受邀加入他们一起回家(我回父母店里)。

有时五月爸爸开着他的摩托车来接我们。摩托车是白色的,并且向来都是白得晃眼,就连车轮都是干干净净的。我和五月一起站在摩托车踏板上,背靠五月爸爸的胸膛,两侧是他的臂膀、膝盖、腿,我们几乎被包裹进他身体里。在迎面而来的风里,我记得我耀武扬威的表情。

“你爸爸妈妈怎么从来不来接你?”五月转脸问我,她清澈的眼眸表明,仅仅是出于好奇。

我怔住了,仿佛被人提醒裤子破了,露着屁股还招摇过市。

“他们做生意太忙……”

解释的声音不是出自我的嘴,它来自五月爸爸。他接着说:“五月,你看他多勇敢,要么你也……你们两个一起走。”

“好!”

在呼呼的风里我不再耀武扬威,心中却有了属于自己的豪迈。

于是,通往学校的路上只剩了我和五月。也不全是这样,有几次我碰巧什么事一回头,好像看见五月爸爸远远地跟在后面。不是每次,只有几次。

我在马路边长大,我的整个学龄前在小商品城外的人行道上度过。那里除了人行道还是停车场、堆货处、装卸区。我和我的父母从来不觉得这个游乐园有什么危险,就算另一户商家的小孩在这里被车碾过了腿。奇迹的是那孩子除了一点皮外伤没什么大事,于是人们只记住了这桩事故的神奇性,而忘了它本该有的警示作用,孩子们依旧奔跑在车辆与货物的夹缝里。

拥挤不堪的小商品城里塞满了廉价的家居用品、几乎是一次性的五金工具、劣质的服装鞋袜……除了耐用的东西,一切应有尽有。商铺批发为主,兼做零售,薄利多销,生意好得出奇。商城里开店的全是我父母那样的外来者,按爸爸的话:本地人看不起小生意,更吃不起这个苦。

小商品城里有几个和我年岁相当的小伙伴,但我越来越不屑于跟他们为伍。休息天,我百无聊赖地游荡在昔日的乐土,目光穿过往来的行人车辆遥望对面的楼道。

终于出来了!五月和五月爸爸、白色的摩托车。只要天气好,他们每个假日都出去游玩,有时是公园,有时是郊区的农田村庄,最远是周边的一些镇子。

他们看见我了!他们朝我过来了!

“去不去啊?”五月爸爸冲着我明知故问。

我一脸恬不知耻的笑。

“那快去跟你家大人说一下,快啊,”他故意制造出一种迫不及待的快乐气氛,假装一副慢了就不等我的神气。

我撒腿跑回铺子,“爸——妈——我出去玩啦。”

他们正在应付大把的钞票和客人,才没空理我。有时铺子里全是人,看看都挤不进去,我节省时间就直接掉头往回跑。父母对我放心着呢,只要我晚上还回窝里睡觉,他们乐得我不在眼鼻子底下碍事。

“说过了吗?”他每次都要确认。

“说过啦!”即使心虚我也尽量答得很大声。

“那么还等什么,快上来啊!”

我翻身爬上摩托车后座,如同跨上一匹战马般激动。要是赶长路,五月爸爸就让我坐在后面,叮嘱我抱紧他的腰,要是路上我松开了,他就单手扶车把,往后伸出一只手抓住我的手搭回他腰上。那几年里,我就经常把我脏兮兮的脸伏在他暖烘烘的背上,贪婪地看着沿途的景色,呼吸着别人爸爸的味道。

石拱桥上,大运河边,油菜花地里,桑葚树下,还有嘚嘚作响的石板巷,坑坑洼洼的机耕路,断断续续的小溪流,战战兢兢的独木桥……干涸的沟渠、踩上去嘎巴嘎巴的稻梗、晒谷场上的狗吠、悠悠的粪香……

我童年时代的幸福在那些风景里连绵不绝。

摇摇晃晃走过细长的田埂,手脚并用地攀上一堵高高的河堤,眼前豁然一片开阔的水域。他一只手摩挲着我刚理的板寸头,一只手遥指对岸一簇冒着炊烟的农舍,“这就是爸爸出生的地方。”厚实的声音和头顶的手掌同样柔软。

我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为了穿梭在四肢间的凉风,为了有人在动情地回顾,为了摸着我头的人自称“爸爸”。尽管五月就在边上,我还是希望这也是一次失误,和我一样的失误。我对自己的失误懊恼不已,却对他的失误心醉神迷。

不知道五月爸爸为我花过多少钱。每次出去游玩,饮料、点心、零食,只要有五月的,就有一模一样我的一份。还有几次在小饭馆里,一碗一碗怎么也填不饱的饭菜。

“你看他呀,豆子点小的人,肚皮倒是比脸盆还大!”五月爸爸夸张的比喻和表情逗得五月不得不用手去捂住一嘴的食物。

那个年龄的我还没有贫富概念,总是漂亮、慷慨、衣着合体的五月和她家人给了我富裕的印象。那是一种天真的眼光,还没渗进世俗的标准,只懂得把自己崇拜的事物奉上价值的巅峰。

记忆中的一件事是我得出此种判断的佐证。五月小心翼翼地向我展示衣兜里一张大额钞票,五月爸爸为了培养女儿能力,让她自己去采购文具。我自作聪明地拉了她进了小商品城,文具采购齐全后剩了不少钱。我的洋洋得意还没过去,那些便宜货就一件不剩地被替换了。

“爸爸说……质量太差了。”五月流露出搞砸第一次的难过。不过丝毫没有怪罪于我的意思,相反她竭力安慰我,“其实用起来也还好……”

文具事件造成了我的不安,提醒了一个平时没太注意的现象:我和五月用的东西是不一样的。发现了这个差别后,我收敛了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养成的坏毛病,在自己的学习用品不顺手时,不再随随便便去五月书包里翻找。

可是我又发现,就算是一样的东西用在我俩身上效果也截然不同,比如校服、书本、课桌洞,她的总比我干净整齐。

五月的妈妈是个擅长让小孩子难堪的阿姨,她无休止地作弄我,似乎以此为乐。我成年后分析过这种类型的女人,容貌带来的自信养成了她们口无遮拦的轻率,她们决不浪费自身拥有的一项天赋——能轻而易举地洞悉别人的要害,并毫不怜悯的公之于众。

“你太黑了,平时从来不洗脸吧?”“哈哈,这么简单的题目也会做错!”“你爹妈对你真不上心,看样子他们一点都不喜欢你……”

她清晰而明亮的嗓音叫我无地自容。我多么在乎我在五月和五月爸爸眼中的形象。我克制、模仿甚至是伪造出一个自以为完美无瑕,几乎可以和五月媲美的乖小孩,但在这个任性女人的揭露下千疮百孔。

她不是美丽恶毒的皇后,她轻巧拨弄我最脆弱最敏感之处只不过出于顽皮,我不能恨她,她是五月和五月爸爸最亲近的人。我只能怕她,怕她却躲不开她,我不能不去五月家,那里有一张可以安静写作业的桌子,更重要的是那里有一种我向往已久的、家里没有的——可以用喜滋滋软绵绵的心情待在那里的感觉。

三年级行将结束前的某一天,我发育迟缓的自尊心骤然爆发,几乎是在一瞬之间,我决定再也不去五月家了。

的确,我避开了五月妈妈漫不经心的羞辱,但没避开不期而至的心灰意冷和来由不明的伤心委屈。我抱着书包蜷缩在货物的缝隙里,看父母与顾客讨价还价,一看就是几个小时。

“你怎么不来我家了?”

我把视线故意投向教室的窗口,假装去看两只在枝头打架的麻雀。

“你为什么不做回家作业?”

我猛地冲到窗前,发出怪叫。两只麻雀飞走了。

四年级,爸爸被叫去学校,接着我的座位调换到讲台边。没过多久,班主任叫爸爸再去一趟,他说忙,没去。我坐到了最后一排。

五月开始去上各种各样的课外班。放学后、休息天都要去。她的童年岁月似乎提前结束了,本来内向的她变得更加文静,她在闹哄哄的教室里看书,在座椅时不时被磕碰的课间赶作业。如今回忆起她那时的模样,我常常会想到一种花,不知道叫什么,颜色淡雅,独自开放在细细长长的茎梗顶端。

有时五月会找我说说话,虽然不如以前那样亲密无间,但也维系了超过平常同学的友谊。她的活泼渐渐被一种安静的专注代替,除非聊起特别有趣的话题,她才会回到从前无忧的欢乐。我拿不准更喜欢五月的哪种状态,哪种状态都给我受宠若惊的感受。

我俩说话时经常引起周围窸窸窣窣的骚动,班里的公主和一个邋遢、懒散、成绩垫底的借读生待在一起当然值得诧异。当我的注意力难以为继时,我又看见了她的笑容,那笑容曾经绽放在以前的一棵树下,绽放在我和五月爸爸之间。

小学毕业前夕,我最后一次去了五月家,距最后第二次时隔了三年。五月病了,没来学校,老师要我去送作业。五月爸爸一见我就扑上来,把我的头夹在他咯吱窝下,狠撸我的板寸头,说我没良心,这么久也不来看看他。他的这番亲热让我心里很不好受。五月妈妈少有的热情,居然像对客人一样端上一杯泡好的茶。

“都长成小伙子了!”

从她的感慨里我得知,自己是凭长高了的身体赢得了她的尊重。在袅袅的茶香里,我对她的怨气烟消云散。

当我用高了一截的目光再次环顾分别了三年的天堂,惊讶地看见了它的狭小,普通,甚至是寒酸。电视机又小又旧,冰箱洗衣机锈迹斑斑,墙壁上涂料剥落……我又注意到这家人的穿戴,依旧那么整洁,但都不是时髦的新款,看上去合身是因为套在了匀称的身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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