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路遥先生

走出校门之后，我做过很多工作。卖过菜，杀过鸡，拉过砖，修过路，给乡镇的领导倒过茶递过水，还组装过塑钢门窗，在索具厂的磨制车间与灰尘噪音亲密接触过。因此，就有朋友大惊小怪地问我：天啊，莫非你想把360行都一一经历？说实话，我可没有那么大的野心，我的想法只有一个，我要活着，我要让我摇摇欲坠的家庭不至于就此覆没。尽管，这个任务很艰巨，艰巨得到现在为止我都无法揣摩出其中的“起承转合”。

这倒不是说，我的生活就真的那么不如人意，更多的时候，甚至我都为自己所经历的一切感到骄傲。我没有塌过腰，没有挤过笑，没有为了一个晋身的门阶放弃过最起码的尊严。不仅如此，真的遇到了难题，也没有俯首皱过眉。初入德州，一天之内，我的手上起了20个燎泡，晚上吃饭的时候，手里的馒头上密布了血痕。朋友劝我休息一天，我也不过嘿嘿一笑：宁可累死，不能吓死！次日上工，我比谁起得都早！

正月的天津，冷风刻骨，每天开着“川野”要打将近20个来回，行走600里，往往回到租住的小屋，整个上半夜甭想暖和过来，只好一杯又一杯的烈酒聊表对身体的歉意。老板娘是我们村的，按照庄乡，我还得喊她一声大姨。她说，要不你站摊算了，否则，累坏了我回去没法跟你爹交代。我看了她一眼，微笑着说：给我一千，你让我当老板都行。老板娘无语，老板倒是站在一边哈哈大笑起来。2003年的1000块钱，对我来说，绝对不是个小数目。

直到一年后，我去了莱州，这才明白，工资的上涨总是要与体力的付出成正比的。每天，将近十万只鸡从眼前的链条上飘过，每个工序只有五个人，也就是说，我手中的刀子必须起落两万次，才能揉着惺忪的睡眼回到宿舍。这倒没有什么，既然想吃这口饭，还能怕了手中这把刀？既然别人撑得了一天十几个小时的劳动，我何必做懦夫？可我差点就做了懦夫！干活我不怕，没有规律的熬夜，加班，也没什么。我唯一害怕的就是站着，而且一站就是四五个小时，以至于到了饭点儿，脚底的疼痛再也不允许我挪动一步。即便食堂就在车间隔壁，我也要强忍饥饿，宁可不吃，也不要走路。怕疼尚在其次，我不想我一步一拖拉的狼狈模样被人看了去。当然，重新开始工作的时候，疼痛依旧，好在我的右脚完好无缺，那么，就让它多承担一点吧。不乐意可不行！无奈之下，我的右脚一年之间就练就了“金鸡独立”的硬功夫。这项功夫的练成，除了意志力之外，我想，还要归功于一个人。没有他，我是很难坚持下来的。

这个人，就是著名作家路遥。

在此之前10年，我就已经通读了他的所有著作，尤其是那部洋洋百余万字的《平凡的世界》，我读了不下七次。至今，我的书柜里，还保存着各种版本的《平凡的世界》近四套。之所以说近四套，是因为其中的一套早已残缺不全，那是我的一位朋友的功劳。他想借，我不给，撕扯之中，其中的一本化成了蝴蝶。为了弥补损失，同时也为了打消我的怒火，他只好到书店里重新购置了一套，看完以后，直接充实了我的书柜。另外两套，则是我自己的手笔。因为喜欢孙少平，倾慕田晓霞，故而每到一地，总是少不了细细捧读，哪怕时间再紧张，哪怕一天只读十几页。我像一个热恋中的情人，深深地沉浸在路遥先生的架构之中。

在莱州，这种沉浸尤其严重！为了抵消脚底的疼痛，为了应付一天至少12个小时的高强度劳动，除了机械地举刀，落刀，剩下的时间，完全进入了对《平凡的世界》的回忆之中。其中的每一个章节，主人公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行动，浮在脑海，演电影一样，一遍一遍不停地回放。孙少平苦难的高中生活，双水村虽然复杂却处处温暖的乡间生活，少安哥的砖厂，秀莲嫂的温润善良，还有润叶，红梅，秀英，金秀，等等，我都烂熟于心。想到激动处，常常就停住了刀，十几只白条肉鸡却不管不顾地从我的眼前一闪而过，被领工的班长一顿好训。事实上，这样的做法是不科学的，因为误了工，我这个分解员只好在别人下班之后好久才能走出车间，那些被我耽误的工时我必须找补回来。可我总是记不住，每天每天都是如此。最后把班长惹急眼了，吼道：再如此，就调你去给鸡放血！好在班长必竟是个善良人，了解我的情况，除了每天絮叨，并没有付诸行动。否则，于我这个晕血的人而言，哪项工作会直接导致我的罢工。

赶上休息的时候，虽然这种机会并不多。我总是老早爬起来，搭上公交车，跑到市里的书店，一呆就是一天。我竭尽全力地搜寻者与路遥有关的全部书籍，评论，传记，各路名人对他的纪念文字。我想确切地知道，这位把生命都奉献给了写作的伟大作家，他的一生究竟是一种怎样的颜色。看到读者们对他的厚爱，我欣喜不已；看到所谓名家对他的批判，我怒火中烧。作为茅盾文学奖的获得者，在我的意识里，路遥是最实至名归的一个。其他的作家，要么依靠大部头取胜，要么借助拳头枕头博人眼球，要么就是运用跟得上潮流的叙事方法，究其实质，陪衬而已。谁能这么透彻地剖析人生？谁能踏踏实实地把自己植根于最底层的民众？谁能为了一部作品敢于用生命寄托？无疑，路遥是最彻底的一个！

记得有一回，我正蹲在书店的水泥地面上静静地看书，几个中学生的议论忽然钻进了我的耳孔。

“咱买什么书呢？”一个女生说。

“我也不知道，老师让我们暑假里多看几本书，也没提供书目，谁知道看什么书？”另一个男生不耐烦的回答。

“这可麻烦了，这么多的书，到底看什么好呢？”有一个男生说。

也不知道哪一根神经出了问题，我急忙爬起身，匆匆走过去，急不可耐的说道，“听我的，看这本！”说完，就把手里的《平凡的世界》第二卷递了过去。

“《平凡的世界》？好看吗？”梳着小辫的女生疑惑地问道。

“没听说过啊？”其他两人也似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我觉得我当时真是神经了，立刻掏钱买了一套，递到他们手中，撂下一句，“好看不好看，看了才知道。这套书送给你们，好看的话，你们再给我钱，否则，就当垃圾扔了！”

我想，这套书还是好看的，因为20多天后，当我又在书店遇上其中的一个男生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把书款还给了我。并且告诉我说，那套书的确不错，现在，他们已经人手一套了！

一个人的作品怎么样，不在于批评家怎么批评，怎么表扬，如果没有读者，如果只是停留在图书馆的角落，最终的结果也不过是落满尘埃之后，被历史遗忘。而路遥，绝非如此，就像他的传世名篇《平凡的世界》一样，他的大名势必会永存史册。

100天后，将是路遥先生逝世20周年纪念日，谨以此文对先生表示深深的怀念。——当然，这只是我一个人的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