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小说】中篇小说《浮萍》

【一】

秀英到现在都想不明白，自己上辈子究竟是造了什么孽！

跟她接触过的人几乎都知道，她是一个一条道跑到黑的人；虽然脾气犟点儿，可却也没有半点儿坏心眼；秀英的心是豆腐做的。

人们常说“刀子嘴豆腐心”，但秀英的嘴可不是刀子，她的嘴也是豆腐做的；平时总是言不出语不尽的，不会从言语上去想着怎么讨谁喜欢，却也不会多嘴多舌地惹人厌；只有在被别人挤兑得实在没办法的时候，才会闷声闷气地攮出两句臭话；那话就臭得绝对够水平了，像茅坑里的石头。

这样的秀英，也懒懒乎乎、窝窝囊囊地生活了大半辈子。

她还清楚地记得自己本有一个幸福的家。

娘家里孩子多，她却是家里的老闺女；有娘一直护着，即使是缺吃少穿的年月，倒也没怎么苦着她；爹娘把她养大后，又托人靠脸寻亲戚，把她嫁到了县城边的一个村庄。

给秀英寻的婆家，当家的老早就死了，只剩下婆婆带着两个儿子；老大叫柱子，老二叫小栓；寡妇失业的日子其艰难可想而知；好在两个儿子都相继长大成人了，这日子总算过的比原来有了些许缓和，虽说依旧不宽裕却也不再为吃喝发愁了。

媒人介绍的是家里的小栓；柱子因为先前家穷，外加人太老实本分，见人张不开嘴，到现在都还没能混上一门亲事；三十好几的人了，还是光棍儿一条；小栓倒还不错，个头虽然不高却称得上精明能干；秀英两人一见面就对上眼了，亲事也就算这么定下了。

小栓人不仅精明，还会的一门好手艺——电气焊；一直在镇里的建筑队上班，挣得还算不少；秀英跟小栓见面后，没用多久双方长辈又碰面定好日子。

等成婚那天，新郎官小栓特意穿了身蓝涤卡板板正正的中山服，骑了辆崭新的飞鸽一路朝秀英家里奔来；他那车后座上还特意绑了块新毛毯，后边簇拥着的是跟着一起接亲的亲友，哗啦啦摇着铃铛，一行人喜气洋洋进了秀英家门。

秀英也是新扯的花布，让嫂子们帮着做了里里外外一水新衣服；正坐在炕头上耐心等着，一见女婿进了门倒先羞红了脸；嫂子们逗逗这个，再羞羞那个，簇拥着把秀英和小栓送出了门……

两人成婚后，小栓接着去上班，秀英留在家里照料着婆婆，喂鸡打狗的，忙的时候也会帮着大伯子经营经营那点地；即苦不着又累不着，一家人倒也算和美。

谁都知道，再好的人也不可能十全十美；要说小栓也有缺点，就是脾气不大好；但跟秀英却很少使，也还算知冷知热；即使不随自己心意，也总是商商量量的有个迁就，因为他了解秀英的脾气。

婚后没多久，秀英又很争气地生下了一个儿子；虽然不胖，因为才刚刚七个多月就早产了；但毕竟续了老张家的香火；一家人从老到少没有一个不高兴的，嘴咧的跟个瓢似的，真像是得了件奇珍异宝；把孩子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到手上又怕摔了；那股宠劲儿就差削块板子把她们娘俩供起来了。小栓肚子里也没多少墨水，掂量来掂量去的，最后决定给孩子起个皮实一点的名字叫卫国；娘家人也跟着替秀英高兴，尤其是那当姥姥的，恨不得秀英娘俩赶紧坐满月子回娘家。

盼星星盼月亮的，老太太总算是把秀英娘俩盼到了家；秀英到了娘家，更是千计较万小心的，把儿子安置在炕头被垛旁的那个小旮旯里，还要像鸟儿一样张开臂膀护卫着；她生怕嫂子家里那几个愣头青儿一不小心会碰伤自己的宝贝疙瘩。

秀英在家的时候，娘就疼着她；现在又有了大外孙子，那喜欢更是增了几分；孩子在这头呆久了，奶奶那头想；奶奶那头呆久了，姥姥这头又受不了；因此，秀英娘俩隔三差五就要在娘家小住一段；这一天两天，一回两回还可以，时间久了没有不生闲事的；尤其是秀英对卫国的娇宠，在两头亲戚中早已出了名；因此，为了少跟着生闲气，只要秀英一来，嫂子们立刻就把自己的孩子往身边拽，生怕孩子们没轻没重地瞎惹事，到时候弄得亲戚不是亲戚的；但孩子毕竟是孩子，总是记吃不记打；家里来了客人，就图着这份新鲜和热闹劲儿，一转眼儿就又蹿到跟前去了，让嫂子们没少因为秀英娘俩呵斥自己孩子。

就这样，眼珠儿似的卫国一天天长大了，转眼能满地撒丫子跑了；只是从小娇宠惯了的卫国，脾气也异常暴躁、任性；就像一头顺毛驴儿，谁要呛着摩挲一准尥蹶子。

秀英说：“卫国啊，你别揪那猫尾巴，当心一会儿它抓你。”

你看吧，他就不是揪猫尾巴了，倒提着尾巴把猫吊了起来，惹得猫撕心裂肺地叫，回身呲牙咧嘴，又是挠又是咬的；这下卫国害怕了，再顾不得猫的死活一下撒了手；猫到底算是灵巧的动物，没等身子落地，脚底板上的小肉球就先灵巧地踮住了地，总算没摔残；再看看这时候的卫国，早没能耐地钻到了秀英的腿下，用两只胳膊紧紧抱住了秀英的大腿。

秀英带着他去路边的小卖店里买醋，心急火燎地等着回家点火做饭；卫国嘴里嚼着刚买的糖块儿，却说啥都不回，非要在路边再看会儿大汽车。

实在没法子的秀英说：“卫国啊，你看吧，我走啦！”转身就往街筒子里拐。

“不！”卫国急了。

没等秀英走出两步，回身一看，卫国早躺地上了，正蹬腿踢脚地扯着嗓子哭。实在没办法的秀英，还要再兜回去，心疼地抱起他来哄；这下卫国更算得逞了，越抱越往下打出溜，满地打滚儿，说啥都不起来了；好说歹说的，秀英又哄着从小卖店里买了辆“大汽车”，他这才算跟着秀英乖乖回家了。

孩子小时候还行，可以吓唬也可以哄；年龄毕竟小，没多大胆儿，也还没多少主意；可是等成了半大小子，事情就不那么简单了。

在卫国长到十六岁的时候，秀英的婆婆得了一场大病撒手西归了；因为柱子还是一个人，哥俩也没提分家的事；柱子身边除了小栓一家也没别的亲人了，哥俩一起过正好可以有个照应；

小栓爷俩的脾气还真是如出一辙，都是暴躁加倔强，但卫国似乎更胜一筹，那就是多了样任性；这样的两个人，怎么都弄不到一块；不管啥事，总是惯于一个往东一个就往西，一个闹着要打狗，一个嚷着非要喂鸡，说着说着就岔了；不顺卫国意的时候，他会连哭带嚎，学会了磕头碰脑、寻死觅活的吓唬人；秀英夹在两个炮竹间，这个说不了，那个又劝不住，日子就这样开始了一波三折。

孩子终归是孩子，卫国闹过之后也就拉倒了，可是秀英却老心里记挂着放不下；时间久了自然而然就有了一些想法；她感觉光有一个儿子有点儿不够了，儿子哪如女儿懂得疼人。俗话说“闺女是娘的贴心小棉袄。”这样的棉袄，大嫂有两件，大姐有一件，三嫂也有一件，只有自己是一个秃小子，秀英做梦都想要一件这样的“小棉袄”。

好在两口子都才三十出头还年轻，没用多久秀英便又怀孕了。可是，老天爷好像故意跟她过不去似的，说啥都不成全；先后怀了两次孕，一开始都是好好的，到了四五个月的时候却又坐不住流了产。

秀英人本来就特别犟，习惯于一条道儿跑到黑；认准了要闺女这条路，越没有越想要，直到最后一次怀孕又流产然后大出血，医生很严肃地告诫她：“你可千万别想了，再要，命就保不住了！”

这下，她才算终于断了怀孕生女的念头；要不怎么说这人倔呢，虽然自己生的念头是断了，可是想要闺女的决心却还旺旺地生长着。

秀英的姐夫可是一个热心人，在车队里当司机；每天东奔西走的门路广，也好张罗事儿。看秀英一门心思地想要闺女，就也处处多留了个心；还别说，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没用多久，姐夫还真托人靠脸地给她抱来了一个才出生没几天的女孩。

小丫头儿长得小脸红扑扑的，五官倒也周正，胖乎乎的真叫是个可人儿；秀英这回总算随了心合了意，那心里真比喝了两罐子蜂蜜还甜。

她精心地买来了好多孩子的用品，开始没日没夜地照料着闺女，也像自己生的时候一样做起了月子；没事的时候，她会靠着被垛，一直端详着闺女那张脸，越看越舒服，越看越喜欢；这闺女长得白里透红的，水葱儿似的，还真是一个俊！叫你啥名呢，干脆就叫小丽吧，咱是美丽的丽！

秀英自言自语着，心里简直乐开了花。

说实话，对于抱养这个闺女，小栓一开始是不同意的，却实在拗不过秀英，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作罢了；反正他又不管养，只做好这个家的“搂钱耙子”就行了；娘家的人，也一直在劝。

“你秀英放着舒心的日子不好好过，净没事找事瞎折腾；自己养不出也就算了，反正还有卫国；别人身上掉下的肉，愣要往自己身上贴，那贴得上去吗？”

可是秀英就是犟，谁的话也听不进心窝子；认准的道儿她是会坚持跑到黑的，即使碰了南墙都不一定回头！

她不满地说：“敢情你们谁都有闺女，就我没有；你们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唉，不管了，随她怎么折腾吧。”最后娘家的嫂子们无奈地说。

好多时候，事情还就真有这么巧；别人家抱养孩子吧，随随便便的就是一个健康的娃儿，可是秀英真是活该了这没闺女的命；随着孩子一天天长大，才发现这孩子脑子有问题；跟她一般大的四哥家的闺女，早到处跑随口喊妈了，这孩子却还不会说话，只会瞎啊啊；两个眼睛还直愣愣地斜着瞅人；在炕上躺着的时候，睡着了老实点儿，要是没睡着，一会像看见什么好玩的东西似的咧开嘴傻笑，一会又呆呆地望着一处，偶尔还打一个激灵，随后伊伊啊啊那小胳膊小腿儿就算捯饬开了；个子倒是不矮，比别人家的孩子明显高出了一大截儿。

一看孩子这样，两头人都忍不住叹秀英命苦；天生就该没闺女，自己却不愿认这个命，非要和命争；这不，争着争着就受罚了吧，得了这么个傻闺女！

“我看啊，你不如把她包好趁夜里放到北京那些福利院的门口去，远远地扔掉，眼不见心不烦；实在不行我帮你，还省你舍不得。”四哥给她出着主意。

秀英看看手里的小丽，说啥都不忍心依了四哥的道儿；毕竟这是一个小生命，怎么说丢就能丢了呢。

“那——舍不得你就养着吧，看你啥时候是个头！”四哥叹息着，无奈地摇摇头。

说实话，遇见这么个闺女，秀英心里也憋屈；可是她却没想着亏待孩子，仍旧给了她全部的爱；别人笑话傻闺女，对傻闺女不好，她总会心疼地掉眼泪；吃一口东西也要先惦记着傻闺女，她亲切地喊她“丽啊”。那股子疼劲儿，甚至比别人家亲生的还胜出几分，

在秀英精心地照料下，小丽也一天天长大了；因为脑子不健全，小丽长到七八岁，才学会了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但说她傻吧，却傻得并不彻底；好多时候都是傻尖儿傻尖儿的，让人看了还真是好玩；逢年过节秀英带她回娘家的时候，娘家的孩子大大小小都怕她，躲着她。

躲着她不仅仅是嫌她傻，更嫌她脏，嫌她愣，下起手来没轻没重；不管大人孩子，谁都不愿招惹她，谁也不会叫她的名字，都是满脸鄙夷地喊她“傻丫头。”

傻丫头傻吧，却习惯看别人眼红；人家穿件漂亮衣服，她会气恨地上前去拽，然后朝着秀英喊：“要，要！买，买！”她倒还真是啥都懂。

“别拽你姐！”秀英总是急忙拦下傻丫头拽回自己身边，有些无奈地讪讪地对亲戚们笑笑，一边又好脾气地哄着傻丫头。

每到吃饭的时候，谁要是和傻丫头在一桌才算是倒了霉；愣头愣脑儿的傻丫头，活像一只没底没盖的垃圾桶；谁也抢不过她，谁也比不过她胃口好；吃着还不行，还要连抢带夺地把东西装起来，留着走的时候带回家。

傻丫头本来就不是亲生的，一点血缘关系也没有；再加上又傻又贪吃，张牙舞爪地比谁都张狂；搞得一家人除了秀英，没有看她不别扭的；秀英的娘也实在没了原来的好脾气，用手掐着傻丫头的胳膊咬牙切齿地骂。

因为傻丫头，每次回娘家秀英总感觉失足了面子，心里也是又气又疼的；又有人开始给她出主意：干脆给她亲妈送去得了！

倒真别说，前几年傻丫头的亲妈还真是托人打听过，可后来知道孩子有毛病，也就蔫蔫地作罢了；看着身边自己一手带大的傻闺女，虽然不懂多少事，但是秀英心里却早已有了深深的牵念和不舍，给她亲妈送回去，即使说出个大天来，秀英也是不会依的。

自从知道了闺女傻，小栓每天都长吁短叹、愁眉苦脸的。卫国也是一天到晚拉着个脸，老大的不高兴；眼看自己都快该处对象了，却摊上这么一个大包袱；真要是亲生的还讲不了，可愣是没事找这么个活病，当妈的年轻还好说，等妈老了谁养着她呢？卫国想到这些，心里就烦透了。可是，谁都把这股子怨气憋在肚子里不说出来，因为谁都知道秀英的脾气，倔得十头驴子都拉不回。

秀英虽然表面上不说，心里却也窝火；她也知道，傻闺女一天天长大了，每天在人前比比划划地瞎啊啊，任谁看了心都会堵；将来要是再娶个儿媳妇，还不知人家能不能容得了，不知到时会乱成啥样呢；秀英不敢往后想了。唉！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吧，这日子啥时候才是个头啊！这都是命啊！秀英感慨着。

她绝想不到，傻闺女的闹心才仅仅是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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