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天黑（小说）_1

马爽在等待天黑。

天不黑。

天怎么还不黑呢？天一点也不了解马爽的心思。

天真是的。

马爽因此当时对1984年的那一天很有意见。

那是一个知了声嘶力竭的初秋傍晚。马爽肚子空空站在托儿所边的一小片树林下，眼巴巴地抬着头望天。

天是蓝蓝的天，很干净的天。偶尔，从很远的地方飘过一小朵白云来，却像个害羞的小姑娘，只被人盯了一小会儿，就以极快的速度遛掉了。遛到哪个看不到的地方去了。因此马爽觉得白云也是有家的，他们的家就在天上的某个地方。那里有白云，有黑云，有黄云，还有彩色的云。总之是一大群云兄云妹，簇拥在一起，很热闹，不孤单。云爸爸云妈妈不用上班，云哥哥云妹妹也不用上幼儿园育红班。他们就整天在天上玩啊、逛啊，周游全世界，反正不觉得累，还挺有意思的，想上哪个国家就上哪个国家，想到哪里玩游戏就到哪里玩游戏。他们玩累了，随便一躺就可以睡着了。反正他们又不用吃饭。他们玩得想撒野了，随便撒上一泡尿，地上就下雨了！

哗哗，下大雨了！马爽望着望着，想着想着，突然禁不住掩嘴笑了起来。他发现自己很聪明地想明白了一件事情。原来地上下大雨，就是天上的云彩们玩累了撒下的一泡长长的尿啊！

马爽笑着笑着，忽然觉得脖子已经很酸了。他低下头来，却无意中看到了地上的一个洞。

这是一个微小的幽深的小洞。一个马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小洞。就在昨天，他还跟赵姨、崔叔还有姚要明、谢春华、李建国他们去过东树林，他们去的时候天还不黑，可东树林里已经有不少人了。刚刚下过雨，树林里的地上有些湿滑，不时能看到一些气臌臌的蛤蟆从这棵树底下跳到另一棵树底下，有的蚯蚓头已经被杂乱的脚步踩粘了，尾巴却还在兀自抽动个不停。

马爽手里攥着一个小塑料袋，那是他从家里把盛白糖的袋子拿了出来。而那些雪花花的白糖经过最后一次超大剂量的浸泡，提前被马爽喝到肚子里去了。幸亏马爽的爸爸妈妈和妹妹都没在家，而负责照看他的赵姨和崔叔是看不住他的！马爽很为这一点得意。

马爽和姚要明、谢春华、李建国几个，像一串玎玲乱响的铜铃时刻跟在大人的屁股后面。而谢春华离马爽最近，马爽最清楚这是为什么了。就在前几天一个下午，他们几个幼儿园的同学曾经一起悄悄遛到东树林来。他们来是为了捉住一只或几只幼蝉，拿在手里玩。幼蝉，他们都玩过的，放在手里边，任它们爬，苯苯的，很好玩儿。只是有时候蝉要发起火来，用两只钳子夹人手，也很疼，但是忍一忍就行了，蝉这种动物不会有很多耐心，夹一会儿就不会再夹了。

可是，那天他们刚刚走到东林子边，还未能往里走远，就有三五只大蛤蟆七上八下地跳了出来。那是些什么蛤蟆呀，是疥蛤蟆！听大人们说，谁要是被它们身上的毒液溅到了，脸上就会腐烂，露出雪白的骨头架子来！

首先跟着蛤蟆一起跳起来的就是谢春华。就她一个女的，就属她最胆小了。她一跳不要紧，把自己粉红色的凉鞋都沾在地上了。谢春华光着两片白脚丫躲到了马爽背后。马爽本来也吓得要命，这样一来，只好站得笔挺笔挺，竟还回过头来对着姚要明和李建国说，怎么样？你们还敢不敢进？你们如果不敢进，我就自己进去了！

不料姚要明和李建国并不吃他这一套，他们似乎并不怎么怕，一边说着敢进敢进，还一边往里迈着步子！马爽更是来劲，小心翼翼地拉着谢春华，甚至还走过去为谢春华拾起了鞋子，也一起向着树林深处走去。

没想到，也只走了几步，走在前面的姚要明和李建国就像上了发条的疥蛤蟆蹦跳起来！他们喂哇乱叫飞一样地跑出了林子，大口喘气，眼睛睁得足有拳头那么大！

你们不是很勇敢吗？马爽虽也心惊肉跳，几乎是跟在他们后边跳出来的，可现在是该他嘲笑他们的时候了。平时，就是这两个人老是在跟他作对。中午在幼儿园里午休时，成阿姨不让说话，可姚要明和李建国他们偏偏跟自己挤鼻子弄眼，惹得他发笑，后来就忍不住和他们说话了。可是成阿姨把错误全部归咎到了他马爽一个人的头上，成阿姨还警告说等再过几天，马爽你爸爸妈妈回来了我就告诉他们你午休时和别的小朋友们说话不遵守纪律！

姚要明和李建国没话可说了，他们脸都吓白了。他们说，树林里怎么有那么多疥蛤蟆呀？都是哪来的呢？树林树林应该都是树才对，怎么里面住的都是疥蛤蟆呢？真是吓死人啦！

马爽，他们又开始挑衅，你还敢一个人往里走吗？

马爽正和姚要明李建国对峙着，几乎随口就喊了一声：敢！姚要明和李建国当即笑了起来。他们呱呱地笑着说，你快把谢春华的凉鞋还给人家吧，要不你过会儿见了疥蛤蟆把人家的凉鞋当子弹打了疥蛤蟆怎么办呢？你难道让人家谢春华穿着沾了疥蛤蟆毒的凉鞋去上学吗？

旁边的谢春华听了，发出了吖的一声尖叫！从马爽手里一把夺回凉鞋来，飞快地穿到了脚上。

马爽似乎受到了侮辱，忽然哼了一声，对姚要明和李建国说，好啊，要不我用手捡起一只疥蛤蟆来给你们看看！

姚要明李建国包括谢春华都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虽然他们对这一危险举动充满了恐惧，但却非常想亲眼看看马爽到底能否实现自己的诺言。

马爽盯着姚要明和李建国，尤其是自己身边战战兢兢的谢春华，终于明白什么是吹牛不眨眼了。马爽为难地挠挠头皮，忽然捡起凋落在地的一片梧桐树叶，一转身，隔着树叶就向地上的一只疥蛤蟆抓去！

马爽高高地扬起手来，你们看见了吗？看见了吗？痛苦的疥蛤蟆在马爽手心里四肢乱蹬，其他三个人纷纷往后退散，退散。马爽倏地一下将手里梧桐树叶和疥蛤蟆漫过他们头顶扔进了近处的小河！随着“噗嗵”一声，所有人都看到了疥蛤蟆像一块大石头一样掉进了水里，然而一旦进入水面，疥蛤蟆忽然像变成了一只灵巧的大鱼，快速优雅地游到水草里去了。

那枚沾过疥蛤蟆的梧桐树叶，径自在河面上漂旋打转，很快也就消失在了一座小石桥下。

而就在昨天，他们的收获却截然相反。因为有了赵姨、崔叔他们，马爽他们非但恐惧感大大减少了，手中的塑料带子也终于没有白拿。马爽还在树林里意外发现了王海涛一家三口，他们家家长居然允许自己孩子来东树林里捉蝉！他们家大人真好。

王海涛和马爽关系最铁了，在幼儿园里，他们都是喜欢打扮成七个小矮人的同学，而姚要明和李建国总是喜欢争演青蛙王子（可他们并没有因此而不怕疥蛤蟆）！还有一次，王海涛从滑梯上摔了下来，正好摔在了马爽身上，可是马爽没哭，也没有去告诉成阿姨，所以那天下午王海涛给马爽带来了一只不大不小的红苹果！

所以，当王海涛把手中袋子里的一只幼蝉抓起来递给马爽时，马爽毫不犹豫地接过来了。马爽把这只脊背弯弯，有点发红发黄又有点发黑还带着点泥土的幼蝉放到了自己的袋子里。

王海涛还想再玩一会儿，可是终于被家长拧着耳朵走出了树林。于是，马爽再面对谢春华、姚要明和李建国时，就拥有了足够炫耀的底气。

“快看！”马爽冲他们叫：“我自己也捉到一只！”等他们奔过来，马爽就势指着脚下的一个小洞说：“就是这个小洞！刚才我看见这个小洞，没想到用手指头越抠越大，后来就捉到这只大肥虫！嘿嘿……”

众人的眼光闪亮起来！马爽得意极了。姚要明有点不甘心，他甚至弯下身来，朝着马爽刚才指着的那个小洞里再次用食指抠了起来。

“咦？”姚要明突然喊：“好象里面有什么在动呢？”马爽立即警告说：“别是疥蛤蟆吧？这个洞那么大，早就被我挖过了！”姚要明吓得立刻拔出手指，随着众人往后撤退。

“你真得挖过了？”姚要明质疑马爽。马爽心里有点发虚。他哪里挖过呢？只不过他看到地上的这个洞明显已经张大，以为早有人挖过了，所以才编造了刚刚那一番话。

“不行，我觉得那就是一只蝉！”姚要明说着又跪到了地上。不过这一次，他不用食指挖土了，就近找来一块碎玻璃渣，很快就把小洞附近的泥土翻挖了开来。

果真是一只幼蝉！

这只围裹在厚厚泥土中的幼蝉，才够肥够大！掸去其身上的湿土，马爽能清晰地看到它脊背上泛起的青光。

“原来一个洞里有时候能挖到两只幼蝉呢！”谢春华兴奋地喊叫。除了失落的马爽，他们几个复又跪在地上对着那个小洞仔细研究起来……

那晚他们跟着赵姨、崔叔等大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姚要明和李建国不断对马爽软硬兼施，目的只有一个：反正你又不在自己家里面住，没人肯为你炒幼蝉吃，你还是把你的那几只交给我们吧？到时候我们家炒了，可以送给你几只吃！

马爽坚决地摇了摇头。

马爽虽然暂时住在赵姨、崔叔他们家，而且赵姨、崔叔把捉来的幼蝉都已经分给了他们几个，显然光马爽手里的几只是吃不着的，还不够油钱呢。但马爽依然紧紧攥着手中的塑料袋子，仿佛里面哧哧乱爬的不再是幼蝉，而是他那些乱扯乱爬的心思。

马爽一到赵姨、崔叔家，就迫不及待地上床了。不过他怎么也睡不着，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塑料袋子。等他将里面的幼蝉一只一只放出来统统在床单上爬过了，玩过了，才又把它们一一放回到袋子里。嘿嘿，马爽一边玩一边笑，这些幼蝉可真笨！它们的样子那么好笑，可为什么动画片里总没有它们的形象呢？忽然，马爽从床上爬下来，穿过客厅直奔屋外。

“干什么去？这么晚了！”赵姨、崔叔警觉地问。

“尿尿。”

“尿尿屋里有尿盆，这么晚了不许出去！外头有赖老婆鬼，专拐小孩儿！”

马爽步子稍有迟疑，但还是没有停下。“我不，我就站在门口尿……”

赵姨、崔叔总算默许了。他们正端坐在立厨前吃药，他们家总是喜欢大把大把地吃药，马爽曾想问他们也要一点药吃，可他们极其严厉地制止了他。以前赵姨、崔叔的儿子崔刚刚也总是吃药，还总是喜欢站在屋门口尿尿。崔刚刚的尿柱能滋得很远很远，以至于他家对面小棚的牛皮纸上都被晒出了一层厚厚的白碱！要不是那年夏天崔刚刚被西河的洪流卷走了，马爽很想现在再跟他比比究竟谁尿得最高。

马爽就是趁这个机会遛走的。他没尿。没穿鞋，但他跑得飞快。像风。幸亏也只有二十多米的距离，他敲开了谢春华的家门。马爽对着谢春华高大威猛的母亲紧张地语无伦次：“这是谢春华的！”

说完马爽把盛幼蝉的塑料袋甩下就转身飞跑。刚到屋门口，马爽就听到赵姨变腔的质问从屋里挤出来：“马爽！马爽！？你尿完了没有？”

马爽急忙褪下裤子。等赵姨跻拉着拖鞋奔出来，他已扭起屁股，将茶壶嘴儿似的鸡鸡四下里抖动着，滋滋不竭地扫射起来。

现在，马爽就站在幼儿园墙边的几棵树下，脚已经麻，却仍然不肯回家。就在刚才，他从王海涛家的床底下爬出来——他们在那里创建了一个秘密地洞。床底铺一张小凉席，放两个小枕头、一张小毛毯，床板上倒挂一个小手电。好了，一个“秘密地下卧室”就建好了。他们在那里开着手电筒玩了一个下午的扑克牌——马爽从王海涛家出来时就隐约听哪个过路的大人说，父母和妹妹回来了！马爽很兴奋，同时又感到一阵阵的委屈，他才不管那个大人说的是真是假呢，他听不得父母回家，他的委屈像一条小河开始在心里泛滥了。

但马爽没哭，同时也立即决定不马上回家！那么多天不见，看看父母究竟是不是已经把自己忘了？马爽想跟父母打一个赌！马爽想到这里眼泪几乎要冲出眼眶了，却又惊奇地被自己逼了回去！马爽立即感到自己特别坚强和勇敢。他就是不回家。谁叫他们丢下他出去那么多天？谁叫他们只带妹妹去大城市医院？马爽觉得这个问题性质很严重。他很生气。他两腮发酸，偏着脑袋慢腾腾地走在巷子里。

马爽就是这时候遇见谢春华、姚要明和李建国他们的。这让马爽非常高兴。仿佛遇到了故交、知己或救星，他愉快地走上去。

还有更加不可思忆的事情。马爽亲眼看见李建国手里竟然拿着一块西瓜！

马爽立即感到浑身涌起大片的清凉。初秋的傍晚已经很有些凉爽。这个季节，恐怕谁家也很难再吃到西瓜了。而李建国手里偏偏就端着这样一大块西瓜！马爽感觉自己喉咙里像燃起了一把火，又像有一把锋利的小刀在那里来回地割呀割，把喉管都割破了，流出好多血来，又腥又涩。

“马爽，你吃吗？”李建国看见马爽，高高地仰起西瓜来打招呼：“我爸从部队回来给我买的！”

马爽脑子里立即闪出了那个身穿军装、吹口琴像刷牙一样的大人。听说他还是个营长呢，营长！

马爽的口水不知不觉滴了出来，连成一串，想收已经来不及了。

“马爽，你流口水了！”谢春华笑着大声喊。

“马爽，你一定想吃西瓜吧？”姚要明也笑着问。

“我没流！”马爽争辩：“你们吹牛。是你们才想吃！”

“哼！”谢春华忽然一脸不高兴地转过身去走了。

“走喽，回家吃饭去喽！”姚要明也紧跟着谢春华跑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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