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筐篼文学·微小说】生命的托举

憎恨你/在你托举过后的高度/仇视你的苦难。

——题记

香莲匍匐在茅坑的外面，一遍一遍的设想怎样的把母亲推进茅坑。可看见她趔趔趄趄的走进茅房的时候，香莲怔了一下，很想冲进去扶她，但一种说不清的情绪控制了香莲的双腿。香莲犹豫了一会但还是迅速的捡起一块小石子扔进茅坑，然后急急的跑了。母亲知道是谁扔的石头，她不恼，只低低的骂了几句，然后看着跑远的小背影眼睛湿润。香莲确定母亲没有追上来，也就停着不跑了，她找一块石头坐下，窃笑自己的恶作剧，解恨了的眉头轻轻的舒张，但又一转念间，就泪如雨下。

香莲的母亲，每一次来看香莲，都会是空手。这让香莲很讨厌，而且最厌恶的是要香莲叫她母亲。香莲看不起这个粗俗的女人，当她一次次的来，一次次的遭到小伙伴的嘲笑之后，香莲就会一次次的恨她。恨她从小不养自己，恨她衣服破旧，恨她在饭桌上一次次的吃的吧唧吧唧。

香莲很小就被人抱养，养父养母是很精致的高档人。香莲喜欢养母晒好暖暖的被子，喜欢养母睡前吻自己的额头，喜欢养父总有拿不完的漂亮的信纸，让香莲在同学眼里格外的高傲。喜欢和养父去小溪边钓鱼，喜欢电视机前养父抱着香莲亲了又亲。

但香莲不喜欢母亲来。不喜欢叫她母亲。为了不让她来，她总是想尽了办法戏弄母亲。或者是扔石头，或者是在她就要坐下的时候把椅子抽掉看她跌落地下。香莲想看见她哭或是发怒。可是她从来都没有，甚至于还会陪着脸笑。香莲想她是不是傻啊？养母每每这个时候就会打香莲，但母亲总会拉开养母，于是香莲更讨厌母亲了，难道连打一个小孩的力气都没有吗？其实香莲很享受养母打她的，香莲觉得这就是爱，可母亲连打都不，还能说是爱香莲吗？

“我这是爱你，为你好！”母亲在香莲面前几乎要跪下。

“滚。你会爱我？爱你自己吧？”香莲粗俗的不像是一个女孩。是一个十八岁的大闺女。

“只要你叫她父亲，跟了他姓，你会生活的更好的。”母亲在哀求。

香莲不想听，不想听。捂紧耳洞，却又很想腾出手来把她推进身后的池塘。香莲的眼睛冰冷的像冒着气的冰锥，逼着母亲连连后退。一直把母亲逼进养母的屋子，香莲才缓过气来，才发现自己一瞬间解冻的冰锥变成了山洪般奔涌的泪水。

母亲这次又是为着让香莲改姓来的。香莲这已经是第二次改姓了。就为这香莲的姓，香莲都困恼的要疯了。当然连着这一起疯掉的还有香莲母亲的故事。

香莲很讨厌母亲的故事，因为故事的主角除开母亲，就是香莲。

六十年代，野鸡野鸭成群的田间。初夏，黎明晓白，九岁的母亲已经给一亩多的水稻除过草了。齐身高的水稻掩盖了弯下身去的母亲，砰的一声，猎枪在远方响起，野鸡野鸭却在母亲的身边惊起。母亲突的直起身，猎人却吓瘫了，以为遇见鬼，待得看清了母亲后，才含含糊糊的喊母亲的名字，母亲惊魂未定，应的更是含糊。母亲拍拍胸脯，定定心，继续弯腰劳作。这微白的天空蒙上了母亲惊恐的眼泪后，变得更加的灰白了。突然母亲的脚趾被水草缠着了，一个趔趄溅起了一身水花，早已湿透的母亲突然感觉很冷，在这初夏的清晨，露珠还带着顽皮的寒气，趁母亲行走在水稻陇间的时候一个个顽皮的转进母亲的鼻子。母亲连连打了几个喷嚏。她有点眩晕，不得已只好停下工作，摸索着来到了田埂，和着一身湿衣服踉跄的坐下。虽然很冷，可母亲的额头却滚动着刚刚被恐吓而沁出来的汗珠。

母亲抬起手臂拭汗，可已经湿透的袖管又沾着泥巴，就在靠近母亲的脸的时候顽皮的在母亲的脸上狠狠的涂抹。母亲顽皮的笑了，虽然泥巴钻进了母亲的眼睛，但母亲蒙蒙间看见了微微跃起的太阳。太阳出来了，母亲感觉很温暖，于是匆匆的在水沟洗把脸，匆匆的赶回家，因为太阳起床了，他也该起床上学了。母亲要去给他打洗脸水。母亲喜欢这个时候伺候他，就像这早起的太阳，虽然没有多少的暖意，但总给人希望。

他是香莲的爸爸，我们且给他个名字吧，为了好记，我们叫他陈家美。

母亲很小的时候就被这陈家收做丫头，实际上是童养媳。陈家算是有点家境的人家，只因为那陈家美年少顽皮趴上高压线触电后落下了残疾，左手没有手掌了。所以陈家就把七岁的母亲给接了来做陈家美的童养媳。

陈家美大母亲五六岁，但因为被惯坏了不懂事儿，反而处处要母亲给伺候着。母亲一直伺候这陈家美的生活起居，包括后面十几岁的时候给陈家美暖被。因为觉得迟早是陈家美的人，母亲没有顾忌很多，所以很小的时候就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女人，做了女人的母亲很有几分姿色，这让后来考上师范的陈家美常常的偷跑回家，常常的不愿意继续那没有完成的学业。母亲会很懂事用棒子赶他回学校，因为母亲更希望有一个成功了的陈家美。

母亲日夜的劳作在陈家的土地上，包括伺候陈家的老人，母亲任劳任怨的操持家事，累并快乐着，她在等待陈家美衣锦还乡的时候完婚，然后再给陈家生一大堆的小孩。母亲突然很奇怪，继而很苦恼。母亲想：为什么自己的肚子总是大不起来呢？母亲知道只要和男人同房了就会肚子大起来的。母亲突然很担忧自己的命运。

母亲的担忧一点也不错，因为这担忧很快的验证了。几个月后陈家美学业完成参加工作了。香莲很高兴，挑灯急急的赶制了很多的鸳鸯绣花枕头。只是这枕头还没有用，母亲就被一纸休书赶出了家门。原因很简单：母亲是只不生蛋的母鸡。

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在陈家美急急的另娶之后，母亲绝望的嫁人了，其实那时候香莲已经在母亲的肚子里，如同一粒很早很早就钻进母亲肚子里的水稻种子因为沾了母亲这期盼中快要熬出头了的喜悦而偷偷的萌芽了。

母亲另嫁的男人是一个肺痨，因为外婆要把母亲当着物质给舅舅换亲。舅妈进门的时候，母亲带着肚子里的香莲一起开始，生活在每一天咳咳踹踹的日子里。母亲知道香莲是陈家美的孩子，所以香莲生下来之后，母亲就果断的把香莲给一家不生育的好心的夫妇抱养了。还没有取名的香莲就这样跟了养父的姓。

其实香莲没有过一天苦日子，母亲把所有的苦独吞了，包括在香莲被抱养的那一瞬，母亲割肉般的痛。母亲的痛里还包括后来疯狂的想念香莲，而且因为奶水肿胀，善良的母亲见大伯家的孩子没有奶水，就把孩子抱来喂养。这一个喂养的过程很长，几乎是吃干了母亲的奶水。母亲初为人母的母性潜藏着对香莲的思念，一股脑儿的全给了侄子。这更加的让香莲憎恨，自己一口奶水没吃，母亲却把甜甜的母爱给了别人。香莲憎恨母亲的生离和现在苦难中的粗俗。被娇生惯养的香莲就是看不起自己母亲的丑陋。香莲看着母亲说话时候嘴角的唾沫。看着母亲吃饭时候的吧唧吧唧，看着母亲解手之后急匆匆的没有系好的裤带，这所有的都叫香莲厌恶。

尤其是现在，母亲竟然又要香莲去认陈家美，去喊那个误了母亲一生的人做父亲。

因为说，认了陈家美，香莲便可以获得国家户口，便有可能去做一名小学教师。

在养父养母极力的劝慰之后，十八岁的香莲还是和母亲一起去了县城，去和那陈家美见面相认。母亲这天打扮的很整齐，素净的穿着并没有掩盖母亲端正的五官和依然飘逸的风韵，这一天。陈家美的眼睛没有离开母亲，直到后来，陈家美用他那只仅存的手拉着母亲的时候，香莲发怒了，突的站起来，但终究又不好说什么，只得什么也不说，借故逛街，离开了那旅馆里暧昧又酸楚的氛围。

香莲是国家户口了。香莲当上了老师。这之后的香莲好日子更是一天又一天。因为去了县城，母亲去看香莲的次数就很少很少，仅有的几次也是因为香莲生了孩子，母亲这几次都提上了自己养的老母鸡。香莲依然不是很热络母亲，但终究是没有了小孩时候的偏激，只是厌恶的成分多少还有。

这之后的十几年，母亲就再没有来看香莲了。香莲因为幸福也无暇顾及母亲。一直到，香莲的婚姻出现了裂痕，香莲的男人被小三勾跑了，而且还生了小孩。香莲伤心的无处可去的时候，香莲就想到了母亲，想到了母亲一直独居的小木屋。香莲不想去吵养父母，因为养父母一直多病，香莲快要离婚的事儿，都没有和他们说。

香莲住进了母亲的木屋，母亲供奉的佛祖前，檀香一点一点的燃烧着，散发着叫人安静的香味，在这安静的香味里，香莲渐渐的抚平了狂躁的情绪，第一次香莲和母亲睡在了一起，第一次香莲没有闻见母亲身上那仿似没有刷牙的臭味。第一次香莲在母亲的絮絮叨叨里安静的睡去，母亲的絮叨总是离不开不要离婚的主题，母亲说，离了婚，可怜的是孩子。这絮絮叨叨的话一直说到香莲醒来，说到香莲住了十几天之后回家。香莲依然坚定的要离婚，但看母亲再三的说要稳住，所以香莲就答应过一段时间再说，香莲终于只是选择了外出打工冷静面对。

香莲走后不久，那小三好像又跟着别人跑了，香莲男人一个人带着才几个月大的孩子手足无措。母亲知道后，偷偷的去了香莲家帮香莲男人带孩子，像外婆带外甥一样的疼这小孩，香莲知道了母亲的举动后，愤怒极了，好不容易找回来的一点好感，又被母亲的不分奸恶的举动给吞噬了，香莲在电话里骂母亲，说那是她情敌的孩子。可母亲却说，那是你男人的孩子。香莲无语，只觉得母亲太懦弱。太不分好赖。

香莲还是回家了，回归婚姻后的老公对香莲补偿似的特别的好，可一看到那小孩，香莲就堵得慌，还曾经赌气似的把那小孩丢给老公，自己一个人会回到了母亲的木屋。依然和母亲睡，可母亲总是问那小孩的事儿，问是不是长高了，是不是断奶了？香莲懒得说，只说又不是我的孩子你不用这样的关心。母亲皱眉了。用那满是皱纹的老手摸着香莲说：香啊！那孩子是你男人的孩子，既然你的男人回来了，你就要好好的对他，包括好好的对他带回来的孩子。香莲说：不是自己生的亲不了。母亲说：你也不是你妈妈和爸爸生的，可他们对你很好很好。香莲一时无语。母亲又说，这家啊是要好好的操持的，我之所以要去帮你男人带小孩，那是因为我知道你还会回去你男人的身边，我去帮他，他就不会累，没有累坏，你再回来的时候就不会怄气了。

听母亲絮絮叨叨的说，香莲的眼睛有点湿润想偷偷的去擦，但背过身去的时候，香莲看见母亲睡着了，呼呼的拉汗。母亲的精力开始不是很好了，而且香莲看见了母亲的满头白发。

香莲又开始了自己的幸福生活，但香莲再也放不下母亲，不回来的时候就总拨母亲隔壁家的电话和母亲说话。这天隔壁邻居打电话来说母亲病了。香莲急急的跑了回来，这次没有把小孩丢给男人，这次香莲把小孩带回来了，因为母亲总会问起孩子的情况，因为香莲也担心男人泡的奶粉不是太稀就是太浓。

母亲的病情也惊动了养父母，在母亲的小木屋，一家人聚拢了，香莲感慨老人的老去，感激老人的养育。母亲躺在竹榻上，不时的咳嗽，不住的咳嗽，小小的木屋把这咳嗽声回响成巨大的叹息，怕养父母身体疲劳，香莲疼惜的叫他们回家休息。养父母临走前再三的交代香莲好好的服侍母亲，并给香莲讲了最开始母亲对香莲的爱。因为知道香莲是从陈家带来的，怕香莲受冷眼，还有就是怕香莲从一出生就在肺痨的威胁里，所以母亲早早的在香莲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就找了好心的养父母抱养香莲。原来母亲不是不爱香莲，而是因为太爱，爱的太深，所以就选择了生离。香莲听养父母讲的时候，心里酸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那一晚上母亲咳嗽不停，香莲一直在边上坐着端水给母亲喝，母亲总要香莲去睡，可香莲就是不肯去睡，只是抱着孩子在边上，并且在孩子哭的时候会耐心的唱曲儿哄，会念叨：外婆啊你快些好吧，外婆啊，你快抱抱啊！

母亲终于安静睡着的时候，已经是太阳快升起的早晨了，香莲不想睡了只是抱了孩子坐小木屋的门外，母亲的小木屋在一个小山头的小山腰，香莲看着前面山头，刚好能看见太阳缓缓的升起。太阳是睡在山那边的，像睡在襁褓中的婴儿，大山母亲生生的就要把太阳给剥离了，太阳痛苦着愤慨着，把自己的娇躯憋屈成一个殷虹的圆盘。但母亲没有停止托举的动作，她无视太阳的情绪只是一味的托啊，举啊，太阳颤颤的向上跳跃，带着对母体无限的眷恋，终于在母亲最后用力的一举中借着惯性猛的一跃，太阳就彻底的脱离了大山母亲，高高的跃上了高空。依恋的太阳轻轻回头，看见了母亲露珠般晶莹的笑脸，而仍有恨意的太阳却固执的射出光芒万丈，直到晒干大山母亲的眼泪。

香莲看日出看的入神，却被太阳摄的眼疼，脚下一棵草上的露珠面临着被晒干的威胁可依然坚定无悔的映照出太阳的光辉，这让香莲彻底的崩溃了，香莲在露珠的晶莹里看见了母亲一次次偷偷留下的眼泪。

母亲又开始咳嗽了，香莲急急的打电话给男人，叫男人包个车过来，香莲要把母亲接进城里看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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